遗忘我 祝福我

文粮【给隐婆和花生镇一个结局】【顺便挖个坑】

因为某些东西的传递,最黑暗的地方,有可能正孕育着最明亮的光。

--------题记

凌晨。深山。

木枝直直插在山崖的土石之中,在鱼肚白的草地上投下细长的影。它不及小臂长、手腕粗,瘦弱得可怜。然而任四野山风凛冽,灸在庞大无匹的山体上的它却岿然不动。系在木枝上的鲜红的布巾,似这枯木上萌发出来的两片芽叶,在细瘦的木枝上静静地生长着。

风刮过红布巾,沙沙的声音仿佛少年的低声细语,无邪天真,胆怯而又迷茫,真实得切。久了,竟给人一种错觉:那伶仃空荡的山崖上,当真坐了一位靛蓝衫子的少年:他的动作少,他的目光净,他的情感孤寂却单纯。他尽量往崖边挪,双臂按在膝上,上身微微前倾,渴盼什么东西一般,极目向天边浅色的山影那处望着,一动不动。

从向阳的山崖转到山体的阴面,阳光的阴影笼罩在山沟里,呈现一种诡异的幽绿。逐渐,从山沟中积木一样层叠的建筑间,七零八落跑出一群穿着相似衣裳的生物。生得高大、手中持枪的,威风凛凛地在前做领路者,时不时放一枪惊飞鸟雀;其余的跟随者,浮游生物一样飘着呆滞的脚步,随在那些持枪者身后。

从他们的喉咙里,传出近似于人类的声音。

声音的主人们呼喝、吼喊,就像是在对什么东西发出一种指令,又像是在念诵一种古怪的咒语。他们的声势逐渐变得浩大,而空中非人的尖利叫声似乎也随之变得越发急促、刺耳。这两种怪异的声音混在一起,让山外边的人们联想起野族恐怖的祭祀,和山雨来临之前暴力压境的云层雷电。

一座山,两面景。

海潮一般的声浪中,隐隐地,有一个影子跌跌撞撞逃离积木建筑,跑过遍地纸制假眼的小路上山。

现在正是"秋老虎"肆虐的时候,太阳完全升起,向阳的树林间气温上升,穿短袖衬衫都热,她却从头到脚包裹着厚厚的松绿色布料,连脸和手脚都被绷带缠着,只剩下两只又小又圆的眼睛还暴露在外。她脚步匆匆,时不时四下张望,像在寻找什么,同时又像在躲避什么。

垂死的蝉颤颤巍巍挂在叶片发黄的树干上,"知了"、"知了"地唱着挽歌。就算再给它一个夏天,寿命如此的它也无福消受了。在暗无天日潮湿狭小的洞中龟缩等待了数个春秋,能看到这美丽新世界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夏天,怎会不哀伤?怎会不惆怅?

突兀刺耳的枪声再次响起,隐婆知道,又一个不愿摘下假眼假嘴的同胞被处决了。明明隔着很远,在山沟里积木建筑间,她却像亲眼见到了同胞头颅爆开、脑浆迸溅、身躯倒卧尘埃的情景一般,失神间脚下踏了个空,她抓住最近的树枝稳定住身体,只有三指的手用力按在嘴的位置,隔着好几层布料缠裹,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。充满阳光的视野里,模糊地荡漾着水波。

她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。

"大声说话!"

"大胆做人!"

"争取自由!"

"拯救母亲!"

多么美好而正义的言辞!

自由!自由!母亲!母亲!

数日以前,当她看到她认为已觉醒的行法者们,握着枪支登上高处振臂高呼的时候,她的心里是根本忍不住的欢喜。她甚至在心里暗暗地喊着:"去吧、去吧!要自由,欧阳吉安那些人类必须死。花生人要做自己的主宰者!"

但那时候,和她站在同一处阳光地里的,靛蓝衫子的少年,却露出近似胆怯、担忧的眼神。他小声问:"花生镇里的人类必须死吗?⋯⋯我们为什么非要残杀我们自己的同胞?"

隐婆听了,懊恼叹了一口气,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小姜,道:"是人类禁锢、残害我们的兄弟姐妹。如果他们不死,我们就还是活在黑暗之中,因为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,震慑住那些不肯觉醒的麻木的花生人。顺从是传染病,人类是鬼啊!"

"对不肯摘假眼假嘴的同胞,我们分明可以给他们时间⋯⋯人里面也有好的啊!大护法和太子!都是好的⋯⋯"

隐婆冷笑一声:"他们和我们不一样。我们自己的同胞你不相信,倒相信那些与欧阳吉安一样的'人类'。"

看到她生气了,小姜低下头,轻声嗫嚅:"人类里分好人和坏人,那蚁猴也一样吧,有的蚁猴是鬼。如此的话,究竟怎样把鬼从人类和蚁猴里区别出⋯⋯"

"反抗压迫、保护母亲,怎么可能是坏的。孩子,该清醒了,我说过多少次。"语毕,隐婆撇下小姜,自去和那些行法者一起,唤醒同胞,摘掉假眼假嘴,反抗"人类"去了。为争取自由。

"可⋯⋯似乎不对,同意采取这方式的心必然是有隐患的⋯⋯"

她记得自己拂袖而去时,小姜失望的眼神。已经接近成熟的少年,那一刻却像失去了最后一丝庇佑的小孩,无措无依。小姜的话,就这样被她轻易抛在了身后。现在回想起来,她简直想掐死当时的自己。

她怎会知道:那句话中表达的意义,竟就是导致了悲哀现状的关键所在?

是她的认知太浅薄了吧。

如今豢养残杀花生人的欧阳吉安等人类都死了,花生人正高声欢呼----虽然不是他们自己动手杀的----但谁反应得过来自己身边,少了一个小花生人呢。他们自己都在残杀自己的同胞吧,究竟少了谁,没谁会记得。他们杀了谁、又救了谁?救下的同胞,真的被"救"了吗?被杀的同胞,真的被"杀"了吗?

这其间,"鬼"的识别标准究竟是什么呢?"人"又究竟是什么?

亮得发白的阳光透过摇摆的树叶,热浪在她的衣裳上波动。身周被晶莹的绿叶和金光包围着,火辣辣的风席卷林间,呼啸着扑在她的脸上,她却只感觉到彻骨的寒冷。

脚底的落叶和远处的枪声一起响着。四周的脚步声繁杂了起来,疾风骤雨一样哗啦啦追逐她而来。

"我不相信太子是您所说的那种人类,他救过我。我要去找他,这是最重要的事。"

画着字符的树叶被玉佩压在隐婆的窗棂上,他离开了。她根本拗不过那执着的少年。如果连死都不怕,那么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能吓住他了。如果还有,那就是朋友的安危。

可这更是他坚定决心离去的原因。

她没有再强迫小姜留下。这孩子一旦认定了要做什么事,就算把他关在什么地方,他翻墙挖洞,根本没有他用不了的方法,他一定要去做那些事;但她也没有去送小姜,哪怕只是远远地目送他离去。她知道自己赶一赶就能追上他。她害怕这会是她看这孩子的最后一眼。就好像只要她不看,小姜就会平安回到她身边一样。

红冬瓜护法带太子回去奕卫国时取道花生镇,被"觉醒"但犹然仇恨人类的花生人追杀。隐婆无心关注他们人类的身份,她只注意到小姜没有归来。当她私自将大护法和太子藏住,询问他们小姜的下落时,她认为自己准备好了,她感觉自己准备好了。

"人类,见到小姜了吗。"

陈述的语气隐藏不住话音中的颤抖。

太子仿佛在强忍着,但将腮帮子憋酸了也没忍住。隐婆话语最后一个音消散在空气中的刹那,他眼泪"唰"地就下来了,一只手紧握成拳抵在胸口,头发都胡乱沾在脸上,哭相很难看。

看到太子的反应,隐婆一瞬间就知道了小姜的结局。纵然已有心理准备,她还是感觉眼前金苍蝇乱飞,天地一刹漆黑又一刹惨白,搅和得一塌糊涂。她勉强扶住墙壁站立,只觉双腿似有蚂蚁在爬,酸水正从全身关节灌下去、渗下去⋯⋯

"逝者已矣。"大护法闭了闭眼,酝酿了许久,才很轻很轻地回答了她,很小心。他来到太子身边,小声对太子说了一句话,然后掰开太子紧握成拳的那只手。

手心里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湛蓝宝石,是晴日天空的颜色,它是那样的灵动美丽,竟令她焦躁酸涩的心底,升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对生命的感动。

这是她一生从来未曾有过的。

大护法想把那石块从太子手中拈起来。他的手刚探到太子手心,太子五指突然像食肉草捕虫一样,以闪电般的速度收合,指甲险些把大护法的手划伤。大护法只是皱了皱眉头,没有过多惊讶,他瞟了一眼强忍啜泣的太子,又回头望了望虚弱得站不稳的隐婆,犹豫了一秒,向她抱歉地欠了欠身,圆圆的身体歪了歪:"这块石头,是小姜的脑孕育出来的。他一直,想看外面的世界。我们带他离开这里。"

隐婆控制不住情绪,她近乎是恶狠狠地冲上前,抬手就朝太子握着小姜石头的手抄下去。一霎时半空中腾起子弹般的蓝光,呼啸着擦过她的手深深没入墙壁。她的腰撞在了大护法身上,绊得她狠狠一个趔趄。

"对小姜的死,我们也很痛心。"

顶住了她心口的乌钢杖雷电环绕,细小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。大护法看着她,孩童般圆润的眼睛里骤然射出雄鹰般的狠戾,语声却不带任何杀气:"我身后这个白痴,连虫鸟都不忍杀。但小姜死后,他直命令我,杀了庖卯----庖卯杀了小姜。"

一反常态,大护法说了很多的话。

"小姜⋯⋯"

"如果连他都要杀人----那不是他的本意。是被恶鬼逼的。"大护法一字一顿地咬清了字,乌钢杖上颤抖着跳动的蓝火儿渐化星点消失。他缓缓垂下了乌钢杖。

庖卯⋯⋯人类⋯⋯

"后山,某崖,泥土之上有那块红布巾。他在那里。你想找他,那就去吧。"

屋外枪声四起,呼喝之声交错着,喧闹得如同百万麻雀压境。大护法神色一凝,凑在房屋的缝隙前观察了片刻,起身向她一抱拳,当即拽着太子跳窗出去。临走对她抛下一句话:"隐婆,劝您,别讲理,赶快逃。外面那些花生人都疯了。"

一白一红两朵身影顿时消失在窗下。大护法似哀似怜的叹,混杂着木板折断的"卡擦"声,和阵阵惨呼。"不愿'觉醒'就杀,够干脆。对大众鼓吹,肆无忌惮的自由,只怕终将化为少数的独裁⋯⋯"

这是人类?她望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出了一会儿神。

那"我们"呢?

最好逃亡时间已经溜走,出镇的路被封锁,她只得逃进后山。整整一天,她在深山里,一边东躲西藏,一边寻找着小姜的踪迹。

月升东方之时,隔着树影丛丛,隐婆终于看到了山崖边那抹飘扬的鲜红。

空气仍然干燥炎热。隐婆坐在山风飒然的山崖上,沐浴着冷彻千古的月光,感受冥冥之中寒水般的凉意浸透衣衫。

山腰和山顶俱有花生人在慢慢靠近自己,她知道;从这崖上跳下去不会死,她也知道。

但她决定不听从大护法的忠告了。她想陪着这孩子,在这里,静静地待上一会儿。

蝉的叫声越发地细,越发地凄,仿佛秋季的铡刀正贴在它们颈上,威胁似的颤着。只待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凉风一吹,铡刀斩落,令它们身首异处、血肉横飞。

花生人分叉的脚踏在碎叶枯枝上,发出阵阵窸窣。就在那越来越近、越来越密、越来越缓的脚步声中,她沉静着心,默默地来回掰着指头,慢慢回想:第一次认识小姜,小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,岁月里小姜留下的问题、思考、泪水、笑声⋯⋯隐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,然而此时此刻它们正一点一点从记忆深处涌出,她发现它们竟已经融入了她的血液,轻触时痛如钝刀割肉,清晰得简直刻骨铭心。

她已经不止是爱这孩子这么简单了。

原来他才是真正的觉醒者。

他已经意识到:人类并非全部是"人","人"也并非全部是人类。根本没有"人类"和"蚁猴"的分辨,只有"人"和"鬼"的区分。

他比她、比他们,更懂得二者的区别。

可是懂得之后,许多时刻面对不可救药的"鬼",他犹然善良到愚蠢,善良到无所顾忌,善良到让她直想揍他一顿,然后指着他叱骂:"你太善良了,你迟早会被你愚蠢的善良所害的!"

他连族群的仇敌都不忍杀。

可是,小姜才是真正纯粹的"人"吧。就算是"人","人"还有一定程度的欲望和自私啊。

仅有三指的手慢慢收紧,将小姜的红布巾死死攥在手心。红布巾被山风吹动,猎猎飘拂,乍一看仿佛流了一手的人类鲜血。晒脱水的龙眼核一样的眼,久久凝视着那片鲜红,脸上呈十字状裂开形成的嘴轻轻吐出几个字来:"孩子⋯⋯我们,真的走岔了路吗⋯⋯"

风没有回答,夜也沉默着草叶在汹汹而来的脚步前恐慌地低伏在地。只有她手上那片飘飞的血泊,宁静地发出沙沙的声音,像极了小姜生前,面对或急或恼或冷漠的她说的,或悲或怒或无奈的话语:

"隐婆,我冷⋯⋯"

"⋯⋯为什么你能接受一开始执迷不悟到乐意去杀我们的行法者,却总是排斥一开始就在帮助我的太子⋯⋯"

"我也恨欧阳吉安,恨他们那样的人类,但我不想要他们的命⋯⋯为什么我们恨谁,就一定得要对方死呢⋯⋯我们的生存,明明可以建立在他们不死的基础上啊。"

"我不想任何一个朋友哭泣。我想看到他们笑。看到他们笑我会很开心,真的很开心。"

"我的朋友频频遭害,是我不好、是我不好!⋯⋯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?隐婆,您告诉我!我不要再害他们⋯⋯"

"他们把我当做傻子,您也把我当傻子吗?"

"不要打架了,不要流血、不要再杀戮了!⋯⋯为什么要互相仇恨?各自安好这不好吗!⋯⋯"

其声真切,清澈如斯。音容宛在,死别难忘。

隐婆攥住了红布巾,头转向那刻着"姜"字的木枝,用鲜少有的、温柔的声音说:"孩子,你没有错,是其他人错了。"顿,她温柔安静的声音如秋日鸣叫的蝉,在渐渐冷下去的风中渐弱,"至于你的问题,原谅我,我可能⋯⋯没资格,也没办法再回答你了。"

夏末残存的年华已不够蝉们再嚣张高歌。而她除了对愚蠢的同胞们当头棒喝,这位风烛残年的老者,还做得了其他更多吗?

她撑着地,摇摇晃晃站起身,站直一刻身体又忽然往前一倾,脚下倒了半步才站稳。"隐婆。"有风从背后吹来,裹挟着试探性质的语声,戳着她的脊背,仿佛蜥蜴探出的又冷又黏又长的舌头。

她打了个寒噤。

行法者拉开枪栓,持枪慢慢走上前来。

她闭上眼睛,投降似的说道:

"你们说的没错,人类确是能够残忍到丧心病狂、罪不可赦⋯⋯"

听到这些,花生人们眼神缓和了,慢慢垂下了手中的枪。其中一个倚着枪,开口说:"隐婆,这不是最开始你说的话吗,这阵子又被谁灌了迷魂汤啊。我们都敬您,醒过来就好。"他双手把着枪支,很悠闲的模样,但他的枪栓,仍是拉开的状态,枪口指着地面。

隐婆轻轻笑了一下,睁开眼睛,侧身看过他们,微扬着头:"⋯⋯但别把自己抬太高,人类也可能做到我们根本想像不到的善良。"

周围一时间很静。秋蝉扒在树干上垂死喘息的声音很清晰。

许久,一位行法者仿若极其无奈地叹了一声:"隐婆,你可能疯了。"

"疯了。"跟上来的花生人听了,呆立片刻,打瞌睡似的点了一下头。

行法者道:"隐婆,你不如去做些有意义的事。道理这种东西可能越揣摩越歪。"

旁边的花生人睁着眼睛,慢慢地歪了歪脑袋:"嗯⋯⋯有意义的事?"

"不⋯⋯有些道理,越不揣摩才会越歪。"隐婆扬起头,看见头顶深蓝的天空----小姜的宝石色彩再深一点,会不会就是这种清澈深沉的蓝?他的眼睛就是这种颜色吧,深深的忧伤疑惑之余,还有这星星点点的⋯⋯希望和企盼?----她漫无边际地思索着,手指来回摩挲着小姜的红布巾。沙沙,沙沙⋯⋯

"带她回去罢。过几天再说'清族'的事。"行法者向身后抬了抬手,后面立刻走上来两个花生人,一边一个把住隐婆的双臂,就要将她带走。

清族?

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,是如何之荒唐恐怖的隐婆,方才还认命似的浑身无力,此刻她却惊恐得浑身一阵痉挛。她只是下意识地用力挣扎了几下,根本还没敌得身旁那两个花生人的气力,却立刻有好几支枪横过来,恶毒的眼睛一样盯着她。

面对随时可能喷射出火星的枪口,隐婆却变得平静了。她慢慢地说话,话中带刺,话中似有所指:"我们一直说人类怎样恶毒,可这世上根本无谓'人类'无谓'蚁猴',只分人和鬼。在此时此刻最准确的能把人鬼分开的标准,是此时此刻这心究竟是向着善还是向着恶。"

停止这残杀同胞的恶行吧,现在还来得及。

"人类是鬼。"花生人说。

"人类压迫我们,压迫我们的母亲。"

"人类为了利益,连自己的同胞都可以杀。"

"我们要杀的花生人,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,被人类蛊惑,愚蠢至极。"

好像暴雨要来了。

"你们见得实在太少了⋯⋯最善良的人可以为他们珍惜的朋友付出生命,最冷毒的鬼可以残忍到以极荒唐的理由杀害自己同胞!而你们⋯⋯"隐婆顿了顿,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怪笑,她拼力挣扎着,几欲将命抛开了去,她指着行法者,咬牙切齿道,"你们和后者有什么区别?不愿醒悟的同胞随他们去,愿意站起做自己的同胞团结起来!有任何错吗!以死亡逼他们自由,和以死亡逼他们听话,一样的险恶!还'清族'?现在的你们和欧阳吉安一样的独裁、黑暗、恐怖⋯⋯愚蠢!"

四个词,语气一个比一个狠,一个比一个重。

她疯了罢?

"疯了吧!"躲在阴影里的花生居民叫了一声。

不,她没有疯,她比现场任何一个花生人都清醒。

"隐婆!"她彻底地激怒了行法者。他们立刻将完全拉开枪栓的枪抬起,把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她。仿佛在害怕什么,他们怒声喝道。

"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胞一个个倒下!多数的暴政要求少数服从,暴力杀戮!你们不看看你们是人还是----"

砰!

手起枪响,空气都不由颤了一颤。阴影里躲着的花生人害怕得缩成一团。

"还是鬼啊⋯⋯"

她像没有注意到穿心的那一枪,她扑倒在地,已经不再看她的同胞们,不看那冒着烟的枪口,还有或狠戾或麻木的目光⋯⋯她扬着头,只望着崖边矗立的木枝,头顶清澈幽深的天空,还有,指间温柔飘扬着的,鲜红的布巾。

那布巾静静地唱着:沙沙、沙沙⋯⋯

----砰!砰!砰!

枪声还在山间回荡,秋蝉却已经彻底地噤声了,从树干上坠下,滚落尘埃。一时间林间秋叶零落如泪,浸湿了大一片土地,覆盖了秋蝉的尸体。

手臂伶伶仃仃垂下,松开了小姜的红布巾。那滴鲜红瞬间就被秋风吹上了天空,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山间。一件物事,被火药激烈的冲击从迸溅的荧绿脑浆里震出,流星一样飞过尘埃,落在被秋叶浸湿的地面上。

花生人群一动不动,群体雕塑一样立着。

"这是什么?"行法者将冒烟的枪口在空中挥了挥,上前拾起那颗石头,两指拈着它,眯起眼睛。目光接触它的一瞬,仿佛有惊雷劈在心头,他不由浑身一颤。

它是最深最寒冷最无边的黑夜的颜色,黑得发亮,黑得寒心,仿佛地下漫流的黑水永无止境;可是石块表面,竟然有点点细小的、纯透的冰白色点分布,正蚕食着漫漫黑暗,就像最深最寒冷最无边的黑夜里,那满天存在了上亿年的星星。

星空般的石头,在行法者手心里辉映着头顶漫天星光。

行法者愣了一会儿,随手将那石头扔下了山崖,潇洒一挥枪支:"回罢。"

山间很静。

不一会儿,太阳出来了。阳光照在悬崖前空荡荡的木枝上,在满地落叶上拉下长长的影,直延伸到不远处身首异处的尸体上。

后记:

今年冬季,雪花依然例行公事,将花生镇覆盖得银白深深。但上面似乎,早已换了乾坤。

然而,如果当真换了天地,为什么这雪花还如往年----不轻柔也不狂暴,不安静也不喧嚣,而是和脸颊滚落的细小泪花一样,在无风的微凉空气中舒缓地窸窣着下葬⋯⋯

我们当然知道,气候是不会因为那些事情改变的;可不得不说的是,换新装之后的乾坤,依然如故啊。

但不会一直是这样罢。某个没有下雪的晴夜,我看到一个瘦小的黑色身影,紧张地快速爬进积木建筑屋顶的木桶中。他缩着四肢,用高高的立领遮掩着自己的脸,在木桶里睁大眼睛,仰望着头顶疏星点点的天空。

夜风吹动了他胸前系成蝴蝶形状的朱红巾子。蝴蝶身体是由一块星空般美丽的长圆石做的。小小的红色翅膀,在夜晚的柔风中,和他的眼睫一起,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华,缓缓扇动着、扇动着⋯⋯

沙沙、沙沙、沙沙⋯⋯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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